夜更深,更黑了。
但雨未停。
人呢?
月華躺在床上,聽著老伴粗重的鼻鼾聲,輾轉反側,難以入睡。
又過了一會兒,確認老伴已徹底熟睡,她悄悄地掀開被子下了床,從床頭邊上拿了雨傘和電筒。走了兩步,忽然又悄無聲息地折返,打開衣柜,從里面拿出一件前些日子才新買的秋衣揣在懷里。
門開了,又關了。
雨聲更大,雨水順著瓦礫坑流下,撞擊著大地,讓本來寂靜的夜,突然喧鬧起來,夜,更加蕭索,凄冷。
月華打開雨傘,點了電筒,抱著懷中的秋衣,頭也不回在沒入雨夜中。
她走后不久,房間內的燈光突然亮起,伍達興不知道何時醒來,或許他一直就未熟睡過。
狂風呼嘯,吹刷著冷雨,秋葉在雨夜中漫天飛舞。
密林深溝中藏著一條小河,河中山洪泛濫,河邊有一面巨大的石壁,石壁上纏滿枯藤。石壁下有個深洞,洞內隱隱有火光搖晃。
火堆邊上坐著一個人,伍文錦脫光濕漉漉的衣服,只覺得后背火辣辣的發痛,還有肩膀上的刀傷。
咬牙將摘來的草藥搓碎,擺在衣服上,用衣服做繃帶,敷了后背的傷口和肩膀上的傷口,這令他又是一陣的齜牙咧嘴。
看著面前搖搖晃晃的火苗,伍文錦又想起離開前父親那毫無留情的一棍,還有那失透頂的眼神,咬牙切齒的話語,不禁緊握起了拳頭。
其實從學校逃出來的那一刻,他就已經猜到了這種結果,因為他太了解自己的父親了。
伍文錦忽然覺得有點后悔了。
但事情已經落到了這種地步,后悔又有什么用呢?況且,這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,又怨得了誰?
只是,今后自己又將如何打算?一輩子待在這山溝溝里面不見人?亦或者是去自首?
伍文錦此時很迷茫,他不甘心,不甘心下半輩子在監獄里面度過,但天網恢恢疏而不漏,又能逃得到哪里去?
他越想越惘然,不由自主地從褲兜內拿出那只老牌的諾基亞手機,這個時候,手機恰好亮了起來,有人發來信息。
他這只手機是上個月回家的時候在路上撿的,在鎮上配了卡,因為怕父母責罵,就一直不敢告訴他們,而知道他手機號碼的,也就僅僅只有一個人。
信息上備注是“小雅”兩個字,按開信息,馬上就彈出了一行字:“錦哥,你在哪里?我好擔心你,你現在怎么樣了?有沒有被他們抓???余斌他死了,我請假回了家,現在自己一個人待在房間里面,覺得好害怕?!?/p>
伍文錦看到這條信息,先是激動,后是沉默,最后嘆氣。
他拿著手機的手有些顫抖,想要回信息,但轉念一想,自己現在已經是個殺人犯,父親又不要自己了,一無所有的自己還有資格和她在一起嗎?最重要的一點是,伍文錦不想連累她,只要她過得好,自己就算再難過也是值得的。
想到這里,伍文錦忽然覺得心里好受了點,這時手機忽然嘟嘟響了兩聲,最后沒電自動關機了。
伍文錦握著手機拽起拳頭,一咬牙猛地將手機摔在地上,看著碎了一地的手機,他的心仿佛也跟著碎了。
他很想大喊,將滿腹的情緒發泄出來,但他沒有,只是看著滿地的手機碎片默不作聲。
也就在這時,洞口外面突然有動靜傳來,伍文錦雖然心亂如麻,但還是很警惕,猛地扭頭朝洞口望去。
洞口外面不知何時站著一個人,借著搖晃的火光,只見那人身子瘦弱,臉色憔悴,手中還拿著一把滴水的雨傘。
再仔細一看,眼前這人不正是自己的母親嗎?
伍文錦心中一驚,就要逃跑,但石洞狹窄,而且唯一的出口已經被月華堵住,他又能逃到哪里去?
月華站在洞口外,看著火堆旁慌亂緊張的兒子,淚水早已經滑破臉龐。
“孩子……媽總算找到你了?!痹氯A的聲音在顫抖。
伍文錦的身子猛地一震,然后發瘋般朝洞口沖出。
月華心中一痛,猛地拉住他的手臂,抖聲問道:“文錦,你要去哪里?”
“媽,你讓我走!”
伍文錦心中發狠,猛地用力將母親的手甩開,哪知道他這一甩用力過大,加上月華身子本來就瘦弱,竟一下子被他甩倒在地上。
伍文錦奔出去幾步,聽身后母親“哎呦”地叫了一聲,緊忙剎住了腳步,轉頭看時,發現母親坐在地上,雙手扶著腰部,臉上滿是疼苦之色,心中頓時一緊,連滾帶爬地撲到母親面前。
“媽,你怎么樣了?對不起,對不起,我不知故意的……”
月華捂住自己的腰部,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氣來,對著兒子搖了搖頭道:“媽沒事,你別擔心?!?/p>
她說著,自然而然地拉著伍文錦的手臂坐定,關切地道:“你爸打得痛嗎?讓媽看看怎么樣了?”
“媽,我沒事!”伍文錦看著面前憔悴消瘦的母親,心中酸楚,很不是滋味。
拗不過母親,最后他只得乖乖地解開衣服,讓母親看背上和肩膀上的傷口。
當月華看到文錦用草藥敷著的傷口時,不由得掩嘴驚呼,隨即罵起了老伴:“這老家伙,下手也不知道輕重,你肩膀上的傷……”
“媽,我沒事!”伍文錦抹著淚水道。
月華一邊罵,一邊從兜內掏出早已經準備好的藥酒,輕輕地給兒子處理傷口。
藥酒滲入傷口,疼得伍文錦齜牙咧嘴:“媽!你輕點……輕點……痛死你兒子我了!”
月華打了一下兒子的肩膀,罵道:“現在知道痛了?誰叫你不爭氣?凈是學壞的不學好……”
說到這里,月華想到自己兒子現在已經是殺人犯了,心中酸楚,強忍淚水柔聲問兒子:“文錦,你告訴媽,你到底有沒有殺人?媽不相信你是那樣的人!”
“媽!我……”伍文錦哽咽,很想將實情告訴母親,但話到口中又咽了回去。
月華見兒子支支吾吾不肯說,并沒有再次追問,只道:“不管怎么樣,媽不相信你殺了人,你在媽的心中一直都是好孩子,現在是,以后也是。你永遠都是媽的心頭肉?!?/p>
伍文錦怕母親繼續追問,忙轉移話題道:“媽,你是怎么找到這里的?”
說起這個,月華不禁笑罵道:“你這孩子,從小脾氣就倔,小時候被父親打時從不當著別人的面哭,過后就偷偷地躲在這個山洞里面哭得稀里嘩啦的。你父親不知道這里,你媽我可知道?!?/p>
月華給兒子處理了傷口,又拿出一件外套給后者穿上,最后臉色一正,說道:“文錦,你去自首吧,你這樣逃下去不是辦法,他們遲早會抓住你的?!?/p>
“可是……媽!我不想坐牢!”
月華搖了搖頭,柔聲道:“孩子,不要怕,咱家雖然窮。但也要窮得有志氣,你已經長大了,是個男子漢了,男子漢大丈夫就要敢作敢當?!?/p>
月華頓了頓,接著又道:“你只要主動去自首,他們一定會從寬處理的,既然已經做錯了,咱們不能一錯再錯,對不對?”
伍文錦跪在母親面前,看著自己身上的嶄新秋衣,聽著母親的話,眼中早就已經熱淚盈眶。
在月華的心中,伍文錦一直都是個乖巧懂事的孩子,不但能幫家里面干農活,且學習成績優異,她一直以他為驕傲。
搖晃的火光下,瞧著母親因為長期勞力而變得枯黃憔悴的臉龐,伍文錦的心猶如被一根根尖刺狠狠地扎著。
月華不相信自己的兒子殺人,即使警察已經找上門來,她還是不相信,對于自己的兒子她比任何人都要了解。
看見伍文錦臉上露出掙扎之色,月華內心更痛,她伸出手輕輕地撫、摸著后者的臉龐,一如小時候那般,柔聲道:“孩子,你在學校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?能告訴媽嗎?你是不是真的殺人了?”
“媽,我……”伍文錦聲音哽咽,很想將實情告訴母親,但話到喉嚨又咽了回去,他的理智告訴他,他現在還不能將這事情告訴任何人。
“我不想坐牢?!蔽槲腻\看著母親說道。
月華聽了自己兒子的話,心中有點失望,搖了搖頭道:“男子漢大丈夫,要敢作敢當,做錯事并不可怕,最怕是不能改過來?!?/p>
“可我如果去自首的話,這一輩子就完了?!蔽槲腻\說道。
“那怎么辦?難道你想一直都這樣躲在山洞里面過日子?你是我們伍家的唯一骨肉,咱們伍家以后還指望你傳宗接代呢?!痹氯A強忍著淚水說道:“人非圣人熟人無過?你只要去自首,他們一定會從輕發落的。就算你逃,又能逃去哪里?天網恢恢疏而不漏……”
“媽,我知道了?!蔽槲腻\徹底冷靜了下來,用手抹去眼中的淚水,看著自家母親說道:“你先讓我考慮幾日,過幾天我會去自首的?!?/p>
“這就好,這就好!”月華又傷心又欣慰,忍不住抱著兒子哭了起來。
哭了一陣,伍文錦對母親道:“媽,這么晚了,你還是回去吧,不然老爸他看不見你又要擔心了?!?/p>
說起老爸,伍文錦想起之前自己從家里逃出來,老爸那失望的眼神,毫無余地的話語,心中又是一陣絞痛。
“孩子,你不要怪你爸,他也都是為了你好,他平時雖然對你嚴厲,其實心里面比任何人都在乎你?!痹氯A說道。
“我知道的?!蔽槲腻\強忍著淚水,對月華道:“媽,你回去吧!”
“你不跟我一起回去?”月華問。
想起老爸那嚴厲的臉龐,伍文錦搖了搖頭說道:“不了?!?/p>
“哦,好,天氣轉涼了,你自己要注意身體。明天媽再來看你?!?/p>
“嗯,我會的?!蔽槲腻\點頭:“媽,你回去的時候小心點,下雨路滑?!?/p>
“知道啦,文錦長大了,懂事啦!都會關心媽了?!?/p>
月華離開了,伍文錦披著嶄新的秋衣站在山洞外,看著漸行漸遠的燈光,心中說不出是什么滋味。
“媽,原諒兒子這一次不能聽你的?!彼哉Z,返回洞中將篝火滅了,然后簡略地收拾一番,出了石洞,鉆入了山間夜幕中。